狂僧揮翰狂且逸,獨任天機摧格律。
龍虎慚因點畫生,雷霆卻避鋒芒疾。
魚箋絹素豈不貴,只嫌局促兒童戲。
粉壁長廊數(shù)十間,興來小豁胸襟氣。
長幼集,賢豪至,枕糟藉麹猶半醉。
忽然絕叫三五聲,滿壁縱橫千萬字。
吳興張老爾莫顛,葉縣公孫我何謂。
如熊如羆不足比,如虺如蛇不足擬。
涵物為動鬼神泣,狂風入林花亂起。
殊形怪狀不易說,就中驚燥尤枯絕。
邊風殺氣同慘烈,崩槎臥木爭摧折。
塞草遙飛大漠霜,胡天亂下陰山雪。
偏看能事轉(zhuǎn)新奇,郡守王公同賦詩。
枯藤勁鐵愧三舍,驟雨寒猿驚一時。
此生絕藝人莫測,假此常為護持力。
連城之璧不可量,五百年知草圣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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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懷素上人草書歌》
唐代王雝(yong)詩作
王雝,唐代詩人,生卒年不詳。曾任永州太守,與懷素過從甚密,御使竇冀在詩中說:“偏有能事轉(zhuǎn)新奇,郡守王公同賦詩。”關(guān)于《懷素上人草書歌》的作者曾有分歧意見,《全唐詩》注:“一本作王邕詩,今從統(tǒng)簽另編?!钡度圃娂穬H載王邕是天寶年間(742—756)進士,而懷素于(799—785)圓寂,可見二人不是生活在同一時代。在永州郡志職官表內(nèi),唐代刺史中無王雝之名。所以,這首詩的作者應是王雝。
衡陽雙峽插天峻,青壁巉巉萬余仞。
此中靈秀眾所知,草書獨有懷素奇。
懷素身長五尺四,嚼湯誦咒吁可畏。
銅瓶錫杖倚閑庭,斑管秋毫多逸意。
或粉壁,或彩箋,蒲葵絹素何相鮮。
忽作風弛如電掣,更點飛花兼散雪。
寒猿飲水撼枯藤,壯士拔山伸勁鐵。
君不見,張芝昔日稱獨賢;
君不見,近日張旭為老顛。
二公絕藝人所惜,懷素傳之得真跡。
崢嶸蹙出海上山,突兀狀成湖畔石。
一縱又一橫,一欹又一傾。
臨江不羨飛帆勢,下筆長為驟雨聲。
我牧此州喜相識,又見草書多慧力。
懷素懷素不可得,開卷臨池轉(zhuǎn)相憶。
作品注釋
[1]青壁:青色陡峭的山壁。巉巉(chán):山勢高峻的樣子。仞:古代的長度單位,以七尺或八尺為一仞。
[2]靈秀:即鐘靈毓秀,指美好的自然環(huán)境產(chǎn)生優(yōu)秀的人物。
[3]嚼湯:噴水。誦咒:朗誦經(jīng)文。咒,佛教經(jīng)文之一類。吁:嘆息。此處指令人驚嘆。
[4]銅瓶:僧人的盛水之物。錫杖:僧人所持之手杖,亦稱禪杖。閑庭:閑,幽靜。閑庭,安靜的門庭。
[5]斑管:筆身有斑紋者,筆桿如管,故名。秋毫:本指鳥獸在秋天新長出來的細毛,比喻極纖小的事物,引申為毛筆。這里的“斑管”、“秋毫”,均指代懷素的書法。多逸意:形容懷素的書法飄逸有致。
[6]蒲葵:棕櫚科常綠木本植物,葉大而韌,可作蓑、笠和扇等。這里指扇。
[7]飛花兼散雪:指輕筆過紙,散開筆毫所留下的印痕,有如飛花飄雪。
[8]寒猿句:形容筆勢飛動流走,令人驚奇。
[9]壯士句:形容筆勢峭拔勁健,氣勢磅礴。項羽《垓下歌》有“力拔山兮氣蓋世”之句。
[10]張芝:字伯英,東漢末著名書法家,善草書。
[11]張旭:盛唐時最著名的狂草書法家和詩人。字伯高,吳郡(今江蘇蘇州市)人。精通書法,草書尤著,時稱“張顛”。
[12]崢嶸:高峻貌。蹙(cù):急促,緊迫。此句是說,高峻急迫而出如海上的仙山。
[13]突兀:高聳特出貌。此句是說,高聳的形狀成為湖邊的石頭。
[14]欹(qī):通“攲”,傾斜。
[15]慧力:佛教語,五力之一,能破三界諸惑,佛的智慧有祛除煩惱的力量。
[16]臨池:張芝學書甚勤,“凡家之衣帛,必書而后練之;臨池學書,池水盡黑?!保ㄐl(wèi)恒《四體書勢》)后人稱學習書法為“臨池”。此句是說,打開卷軸學書法輾轉(zhuǎn)回憶。
作品賞析
該詩出自《全唐詩》。同題的詩共四首,王雝的詩排在第一。這首詩運用烘托、摹狀、博喻、排比、夸張等多種修辭手法,細針密線,蕩氣回腸,極盡頌揚之能事,既活現(xiàn)了懷素的典型形象,又把他的草書品格推向一個神化的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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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凝式 《題懷素酒狂帖后》
十年揮素學臨池,始識王公學衛(wèi)非。
草圣本須因酒發(fā),筆端應解化龍飛。
楊凝式(873—954),五代書法家。字景度,號虛白、希維居士等。陜西華陰人。唐末為秘書郎,歷仕梁、唐、晉、漢、周五朝,官至太子少保,人稱楊少師。善文詞,尤工行草,存世書跡有《韭花帖》、 《夏熱帖》、 《盧鴻草堂十志圖題跋》等,刻本有《步虛詞》等。
這是楊凝式題于懷素(見戴叔倫《懷素上人草書歌》賞析)帖后的一首七絕。酒狂,指懷素。這位長沙僧人性格疏放,不拘細節(jié),尤嗜酒, “一日九醉”,時人因稱其書為“醉僧書”。他每當酒酣興發(fā),遇見寺壁、里墻、衣裳、器皿,無不揮毫書寫。懷素《自敘帖》曾引李舟語云: “昔張旭之作也,時人謂之張顛;今懷素之為也,余實謂之狂僧。以狂繼顛,誰曰不可?”正因為如此,人們也稱懷素為“酒狂”。
先賞析這首詩的第三、四句。它以對偶的形式題詠道:“草圣本須因酒發(fā),筆端應解化龍飛?!逼湟庠陬}贊酒狂懷素的草書藝術(shù)。
草圣,除了稱漢代的張芝外,一般還指唐代的張旭,其實,以狂繼顛的懷素及其草書也可稱為草圣。顏真卿的《懷素上人草書歌序》就說: “開士懷素,僧中精英……性靈豁暢,精心草圣?!睏钅皆娛钦f,懷素的草書本來就必須憑借酒興而盡情任性,縱橫揮灑。關(guān)于這一點,可舉出一系列題詠懷素草書的詩句為證:
有時興酣發(fā)神機,抽毫吮墨縱橫揮……狂來紙盡勢不盡,投筆抗聲連呼叫。 (唐魯收《懷素上人草書歌》)
醉來把筆猛如虎,粉壁素屏不問主,亂拿亂抹無規(guī)矩。 (唐釋貫休《觀懷素草書歌》)
粉壁長廊數(shù)十間,興來小豁胸中氣……忽然絕叫三五聲,滿壁縱橫千萬字。 (懷素《自敘帖》引竇冀詩)
這都說明,對于酒狂懷素來說,酒有“興”、 “發(fā)”其藝術(shù)神機的作用。
把懷素草書飛動的氣勢美和盤旋的線條美比作風雨龍蛇者,在唐代也大有人在。或說“壁上颼颼風雨飛,行間屹屹龍蛇動”(馬云奇《懷素草書歌》);或說“奔蛇走虺勢入座,驟風旋雨聲滿堂” (懷素《自敘帖》引張謂句);或說“風聲吼烈隨手起,龍蛇迸落空壁飛” (魯收《懷素上人草書歌》);或說“若教臨水照,字字恐成龍” (韓偓《草書屏風》)……這類詩句,生動傳神,極盡描繪、想象之能事,然而又幾成模式。楊凝式則吸取了這類詩作的意象,把懷素筆下的氣勢、線條之美歸結(jié)到“酒狂”上去。正因為草圣因酒而發(fā),才使得書家激情奔放,所以人們應該由此懂得筆端線條似能化龍飛去的草書三昧。
然而這首論書詩更值得重視的是,它不是尾隨唐代詩人,只寫懷素的酒酣興發(fā)及其書法的龍蛇飛動。馮班《鈍吟書要》寫道: “古人醉時作狂草,細看無一失筆,平日工夫細也?!睏钅綄τ趹阉夭輹凝埳唢w動,除了歸結(jié)到“酒”上,而且還歸結(jié)到平日練書的過細工夫上去。因而詩的第一、二句,似乎是平淡的敘述,其實卻值得深味。
“十年揮素學臨池”。懷素有著長期的臨池工夫,十年,極言其學書時間之長。楊凝式這句詩,決不是憑空杜撰,而是有其活生生的事實作為依據(jù)的:
據(jù)唐李肇《國史補》載,懷素“棄筆堆積,埋于山下,號曰筆?!?。宋朱長文《續(xù)書斷》也說:懷素“始其臨學勤苦,故筆頹委,作筆冢(隆起的墳墓)以瘞(埋葬)之”。懷素的“筆成冢”,和草圣張芝的“墨成池”一樣,不正是鍥而不舍,勤學苦練的象征嗎?
據(jù)宋代陶谷《清異錄》、陳思《書小史》載,懷素因貧窮無紙可書,還種芭蕉萬余株,以蕉葉供揮灑,名其庵曰“綠天”。他又曾漆一盤和一方板,用以練書,久而久之,盤、板均穿……這又表現(xiàn)了何等勤奮、刻苦的精神!
還值得一提的是,懷素和王羲之一樣,他那虛心好學、多方求師的事跡也令人感動。 “始識王公學衛(wèi)非”,這是借王公——“書圣”王羲之來贊頌懷素。
王羲之少時曾從衛(wèi)夫人學書。衛(wèi)夫人(272—349),東晉女書法家。姓衛(wèi)名鑠,字茂漪,河東安邑(今山西夏縣)人,汝陰太守李矩妻。工書法,師鐘繇,正書妙傳其法。后來,王羲之在《題衛(wèi)夫人〈筆陣圖〉后》一文中寫道:
予少學衛(wèi)夫人書,將謂大能。及渡江北游名山,見李斯、曹喜等書;又之許下,見鐘繇、梁鵠書;又之洛下,見蔡邕《石經(jīng)》三體書;又于從兄洽處, 見張昶《華岳碑》,始知學衛(wèi)夫人書,徒費年月耳。遂改本師,仍于眾碑學習焉。
這就是工羲之轉(zhuǎn)益多師、取法乎上的著名故事。他多方遠游,親眼看到了秦、漢、魏諸家名跡,終于“始知學衛(wèi)非”。而作為草圣的懷素,也有類似的言行。他在《自敘帖》中寫道:
懷素家少貧,幼而事佛。經(jīng)禪之暇,頗好筆翰,然未能遠睹前人奇跡,所見甚淺。遂擔笈(挑著書箱)杖錫(執(zhí)著僧人出門所用的錫杖),西游上國,謁見當代名公,錯綜其事(綜合吸取其書藝之長)。遺編絕簡(前人留下的名著奇跡),往往遇之,豁然心胸,略無疑滯。
懷素也是不辭遠游,求教當代名家, 尋訪前人遺跡,融之于心胸,博采于筆下,于是豁然開朗,進入于一個新的境界……
楊凝式的《題懷素酒狂帖后》一詩的主題,似是“草圣本須因酒發(fā)”,其實可說是“醉翁之意不在酒”,而在于第一、二兩句。懷素草書的“化龍飛”,除了“因酒發(fā)”而外,更主要的還在于刻苦臨池、博采眾家。筆禿千管,墨磨萬錠,“龍”正是從這里起飛的。這就是楊凝式這首論書詩較之唐人一系列題詠懷素詩篇的更為警辟之處。